见礼毕,高力士搬出精致的月牙凳请玉真公主坐,戚周也在一鼓形凳上落座。
“皇兄还没歇息吗?”玉真公主微笑着问。
“没有。”玄宗坐于雕龙黄花梨椅上,扬了扬眉:“公主深夜带长源进宫,所为何事?”
高力士给二人敬上有高圈足茶托的秘色瓷碗盛着的蒙顶茶,茶香四溢。他献罢茶,默默退至玄宗身后,还在为适才的事忧心。他高力士感于玄宗对他的宠幸,因此对玄宗忠心耿耿,所有问题的出发点都是为了玄宗。
如今高力士眼见着玄宗显然在往错误的方向走去,他不能不忧心,他的原则就是“中立而不倚,得君而不骄,顺而不谀,谏而不犯”。但他的劝谏,皇上如若不听,他又能怎样呢?
玉真公主沉吟了一下,笑道:“玄玄(玉真公主的字)近日来与长源弟论道,颇多收获,我私下里想来,除却修成真仙,我在人世间已是享足了荣华富贵。先帝为我安了家,如今仍受皇兄的恩宠,为我建公主府第,尚有各处道观,像玉真观,安国观及山居别馆类,除此而外,公主名义下尚有不少租赋。我在想,享福足矣,只怕身受如此的恩宠,反于修道不利。”
“因此,玄玄诚愿去除公主的称号,停止专门管理公主事务的邑司,省却些奢华,着意清修,不知皇兄意下如何?”
玄宗拧了下眉,手捋须髯迟疑道:“公主怎会有此想法?大唐兴盛,也不少了公主的那点财物,公主,你我幼年失母,童年不幸,现今正好与为兄共亨繁华,怎可过于清苦,那样,为兄心中也甚不安。”他摇头不应。
玉真公主侧头望了戚周一眼,戚周垂下了眸,如若未见。他想,他们兄妹之间的事情,自己不宜过分掺和,再等一下方可略微尽言。
玉真公主视线调向玄宗,极恳切道:“皇史,玄玄知皇兄宠爱有加,心甚感激。只是人生而欲望无限,不可能每一样都做到极致,我所亨之福已经超出常人太多。我是高宗的孙女,睿宗之女,陛下的妹妹,身份何等尊贵,何必再要公主名号,还要公主名下分得的大量财产才能显示无比尊贵呢?玄玄请求我将相当于数百家人的财产收没于官,从而延长我十年的生命。我已经用马车拉来了一些用不上的金珠银宝,还是皇兄您收进库里备用吧。”
玄宗见她说得情词意切,心甚疑虑,拿不定主意,眼睛望向戚周。
戚周摸了摸鼻头,清了下嗓门,这才不轻不重地说:“玉真公主一心修道,原也用不到过多奢侈的世俗物质享受,再者,前段时间,大规模为玉真公主营造宫观,肯定会引起朝野的议论,人们就算当面不说,背地里也会对玉真公主有看法,这倒不是对她修道有助益的事了。臣倒是赞同玉真公主放弃公主的称号,用来平息议论,这样就可以无忧无虑地在修道中安度晚年。”
他说得合情合理,玄宗想想也是,不能为妹妹在外竖敌,他们生于皇室之人,都没有几个能平安过日子的,看起来风光无限,其实处处杀机、处处陷阱,争权夺利、自相残杀是极平常的事。他们兄妹两是同父同母,他们的母亲在他们还是幼年之时,就被则天皇帝所杀。玄宗登基后,四处寻找他们母亲的尸体都没能找到。身世说起来都是悲凉。所以如能平平静静不受打扰地活到老,真算得上是一件福事,他有何理由不成全妹妹呢?
于是,玄宗终于点了头:“好吧,就依你。不过妹子,如果你有什么需要,可以随时跟我说,不要苦了自己。”
玉真公主高兴地叩头谢恩,因此叫戚周出宫,戚周似有些犹豫,她便先告辞出宫。
玄宗似有些心不在焉,也似有些急躁,端起秘瓷茶盏抿了一口,抬眸扫过他,“长源,近来是在与玉真公主交流修道之事吗?”
戚周恭敬地点点头,双眸泛光,站起身来躬身热切说道:“圣人,臣最近详参黄老之道,若有所悟,不敢不向圣人汇报。如今盛世繁华,原也该是清心修道的时候,不过朝政内外仍有可忧之处,圣人暂时不宜将大权全交由臣属,尚宜奋起努力,待天下大安,再放弃尘世俗杂,清心修道,那时没有牵挂,更宜大成。”
玄宗脸色忽变,傲然地睨着他,尔后冷冷一笑:“长源的意思是我尚未将朝政理顺。”
见他生气,戚周的眸色变了变,但仍不卑不亢地回禀:“圣人,臣的意思是朝政大权都交于戚右相之手似有不妥。”
“嗯?”玄宗倏尔站起,发出虎威。高力士急忙上前对戚周拱手:“戚翰林,已是夜静更深,皇上累了,你先回去吧。”
戚周无奈,脸色紧绷,眸带忧色,郁郁告辞。
戚周走后,高力士暗中观察玄宗神色,试探相劝:“大家是否该就寝了?今夜,是上哪一处呢?各处的灯笼都挂了很久了。”
玄宗摸了摸头,将黑纱幞头取下置于桌案上,站起背手来回踱步,似乎有些什么话难以启口。高力士手拿拂尘,耐心地看着他走来走去。来回踱了几圈,玄宗停步,抬眸,手向外一指:“将军,你去太真宫,把太真请过来,今夜我就寝于温室殿。另外通知嫔妃们,把门口的灯笼都取下来,各自安歇吧。”
“是!老奴这就去办。”高力士躬身行去,神色如常,就像平常做的每一件差使一样从容。
蓝飞先是偷偷往温室殿里探头,听了玉真公主他们的一些对话,未见杨太真在内,想了想,遂向太真宫摸去。
他东弯西转的,转晕了头,不过后来躲在暗处听宫女太监们说话,听他们都是到哪里做什么差使的,终于给他听到一位宫女说是服侍杨太真的,出来添些上好的西凉国进贡的瑞碳。
蓝飞便跟着她走,终于方便地到了太真宫。
太真宫也是雕栏玉砌,非常华美。如此深夜,杨太真依然衣装整齐华美,脸着淡妆,斜倚在几案前凝神想心事,没有睡意。几案上山岭状的博山炉顶盖的小孔上寂寂地吐着香雾,香烟升起,将杨太真的玉面衬得似真似幻。
屋中铺着精美地毯,一个小铁炉被烧得红红地散发出强烈的热量,却没有一点呛人的黑烟,四壁亦是椒泥所涂,整个屋中暧如春季,铜灯盏中的火焰偶尔摇曳一下。
丫环进来往炉中添了瑞碳后,她便挥手道:“你去睡吧,有事我再喊你们。”
“是!”那窄袖短襦的丫环应声退出。
她背过身去,金凤步摇下莹白的珠子轻轻晃动,彰显了主人的几分焦躁。
门轻轻地被推动,听到响动的杨太真也没有回头,而是略带了几分不耐烦:“珠儿,我不是让你先去睡吗?我现在还不困。”
身后没有回音,门被轻轻地关上,有脚步声缓缓走近。
有股冷飕飕的气息传来,杨太真起疑,转回身来,那张脸,天仙绝艳,美得艳光四射,不可方物。
而她对面的人,身形颀长,黑布遮面,黑绫披袍上落了些雪,外边已不知何时下起了雪来。那双眼睛黑沉沉地凝着她,变幻了无数种情绪,他不规则的呼吸从他胸膛微微的起伏中就看得出来。
她不敢相信地后靠在几案上,捂住了嘴,那双美丽之极的大眼睛震惊地望着对方,低低地发出惊讶的声音:“是……蓝飞吗?你好大的胆子,怎么可以摸进皇宫来?不要命了!”
蓝飞不语,只是静静地打量她,那目光既有无限的欣赏,亦有深深的悲凉。
面前的女子亭亭玉立,那么明艳,那么耀眼,比之当年的稚嫩又成熟美艳了几分。她的衣裙是由最好的蜀锦做成,上边的图案花团锦簇,祥光四射,杂以金银,色彩炫丽之极,还有一股芬芳花香的气息传来。
蓝飞点点头,低低的沉沉的声音从面罩下传来:“玉奴,你越来越美了,也越来越贵气,比仙女还美!”
杨太真慌张地推开窗,朝外边探探头,又缩回关窗,急忙向前一步,伸手推他:“蓝飞,快走,趁着还没人看见你,赶快离开皇宫,不然不但你没命,连我也要没命的,快!”
蓝飞纹丝未动,伸手握住了她的手,竟是温软纤柔,入握如棉,他立时心神激荡,俯视着她激动地说:“你跟我一起走!我冒险进宫,就是为了带你走!”
杨太真吃了一惊,从他手中抽出手来,后退一步,低喝:“蓝飞,你真的疯了吗?想把我从皇宫带走?你有几条命?我不会跟你走。你快快出宫,要疯自己一个人疯,别拉上我!”
蓝飞眸光一刺,忽地上前将她揽入怀中,紧紧箍住她的挣扎,不管不顾地说:“不管我是不是疯了,今天我就要把你带走!”
杨太真急得用脚踢他,急道:“别胡闹了,再闹下去,宫里查夜的就要来了!”
蓝飞昏了头,只是重复着:“跟我走,你现在就跟我走!”温香满怀,渴念已久的感觉,他无论如何放不了手。
渐渐的,怀中的人儿停止了挣扎,低低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:“蓝飞,你曾说过不会强迫我,你要的是两情相悦,可你现在的模样,我真的没办法接受。你就是强行带了我走,我们也不会幸福。”
蓝飞的身体僵住,目光掠过一抹伤痛,心,微寒了起来。
乘着这当口,杨太真使劲挣扎着出来,蓝飞回过神来,赶紧拉住,撕扯间,蓝飞的面罩被杨太真抓开,蓝飞一惊,松开了抓住杨太真的双手。
他的形象一落入杨太真的眸中,她大受惊吓,浑身一抖,眼睛恐怖地瞪到最大,双手紧捂娇唇,将“啊”的一声惊呼捂回去。
由于受惊,她身体后倾,脚步不稳,向侧面倾倒去,蓝飞伸手就扶,杨太真更加惊恐,花容失色,直叫:“别过来!”这声音即使透过手掌也有些响亮,她随即惊恐地朝窗外瞥去。糊着窗纸的雕花绿窗挡住了她的视线。http://www.sxbiquge.com/read/38/38954/ )